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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番茄优秀文集>

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番茄优秀文集

主角 容莺周勤

总裁青云士

幔帐如烟,烛火明灭。破碎的琴音交错着近乎焦渴的呼吸声,暧昧漫溢。容莺被抱坐在一把焦尾琴之上,霞绡衣衫落肩,珠钗歪斜,天鹅般的细颈半扬着,呈现一片云蒸霞蔚之色。似...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全文+番茄最新章节由本站网友搜集并发布,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全文+番茄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到本站你能找到更多好看的

青云士 著  容莺周勤  82.82 千字发布时间:2025-07-04 10: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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幔帐如烟,烛火明灭。破碎的琴音交错着近乎焦渴的呼吸声,暧昧漫溢。容莺被抱坐在一把焦尾琴之上,霞绡衣衫落肩,珠钗歪斜,天鹅般的细颈半扬着,呈现一片云蒸霞蔚之色。似...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全文+番茄最新章节由本站网友搜集并发布,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全文+番茄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到本站你能找到更多好看的

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番茄优秀文集节选在线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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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了疯批太子后,娇娇日日被亲哭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幔帐如烟,烛火明灭。

破碎的琴音交错着近乎焦渴的呼吸声,暧昧漫溢。

容莺被抱坐在一把焦尾琴之上,霞绡衣衫落肩,珠钗歪斜,天鹅般的细颈半扬着,呈现一片云蒸霞蔚之色。

似被炽阳融化,她十指愈发攥紧身下的琴弦,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腔子里的心,跳如擂鼓。

扑通扑通...漫荡在整座宫殿之中。

救命!再亲一下,真的会晕过去的!

“莺莺,松些...”

后脑被男人伸手托住,那温软菱唇擦过耳廓之际,嗓音暗哑至极。

容莺玉颊一烫,下意识地松开十指。

“不是手...”

那是...哪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容莺迷迷瞪瞪地望向俊美无俦的殿下。

她一双桃花眼含着深深的水意,潋滟动人,加之左眼梢下一点胭脂痣,鲜红欲滴,更是晕染出无尽的媚惑。

偏生她此刻的神情又实在懵懂,平添了几分无邪的天真。

纯欲而不自知,是最为致命的。

卫遒克制地拉开紧缠在自己腰上的两条细腿,指腹在那漂亮的胭脂痣上慵懒地剐蹭着。

“今夜怎地这般黏人?”

“嗯?”

“怕我出征回不来?”

低哑的声线让容莺的小脸红得压制不住,她眸光微闪,否定的声音绵软酥骨:“才不是。”

卫遒岂会看不出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局促,他万分怜惜地捧起她脸,鼻尖蹭了蹭她的。

“嘴硬。”

薄唇刷过她香香软软的樱唇,他上半身退开了些,抚摩着她纤细的背脊安抚。

“莫担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且回京之后,我还要求父皇为我们赐婚。”

他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深邃坚定,似有星光闪耀,极致的温柔。

闻言,容莺霎时触动酸楚,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以发出声音。

见她愣住,卫遒又轻轻握住她手吻了吻,“莺莺可愿嫁给我?”

心防陡然破了,容莺两片娇嫩的红唇无声地动了动,不再犹豫地勾住男人的脖颈,脸蛋儿也埋进去,泻出的尾音带着细细的颤。

“愿意!莺莺愿意!”

如银丝团成的娇娇嵌进胸膛当中,卫遒身心瞬间被填满。

修劲的长指捏住女孩娇嫩的后颈拉起来,看到她小脸上清晰地挂着两弯泪痕,不禁微蹙剑眉。

“傻。”

他用指腹抹去她的泪痕,未料,人家小嘴一瘪,泪豆子说来就来,根本来不及抹。

只能低头去吻。

“唔。”

唇齿被撬开,专属于殿下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容莺心跳愈来愈快,腔子里的气息也愈发稀薄。

恍恍惚惚,她听到殿下在急切地呼唤:

“莺莺!”

“莺莺?”

容莺猛地从旖旎的梦中惊醒,目光缓缓聚焦,见是师姐梅谷,不由得心下一虚。

阿弥陀佛,趴在佛经之上,她竟还能做到三年前被殿下吻晕的荒唐梦。

真是罪过罪过。

“师姐,我是把师父交代的事情完成后才不小心眯着的。”她声音软软地解释。

梅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你便跟周公公去东宫交差吧。”

周公公?东宫?莫非是殿下的贴身内侍,周勤?!

容莺僵硬着鹅颈,顺着梅谷的视线望去,果然是他!

“容小姐,真的是你啊!三年不见,可叫奴才好生想念啊!快快快,这就随奴才去见太子殿下吧!”周勤几乎要喜极而泣。

殿下...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男人焦灼的呼吸声,容莺眼睫微动,感觉背脊已浮现一层薄汗。

三年前,她迫于无奈,在卫遒奉命前去讨伐叛乱的诸侯王时,偷偷离开了京城,前往临安府的大乘庵,跟随德高望重的听云师太修行治病。

本打算于下月中旬,还俗回京。

未料月初,临安府知府突然前来大乘庵传达上谕,命师父听云率众弟子进京为病重的陛下诵经祈福。

是以,她也跟着师父一起入了宫。

应是连日的奔波,让她太过疲惫所以方才一眯眼就睡着了。

果然,即便修行静养了三年,她的身子还是没有痊愈,经不起折腾。

“容小姐,我们这就去见见殿下吧?”周勤走过来,声音难掩激动地催促。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平复了下情绪,容莺拾起手边的册子,起身道:“好,劳驾周公公带路。”

不多时,容莺跟着他来到了太子东宫的书房崇文殿。

“拖出去,杖毙!”

沉怒的声音,字字如淬了冰渣般突然砸来。

容莺吓得指尖微颤,忍不住偷眼觑向声源处。

男人身穿墨色蟒袍,面容一如当年般俊朗冷峻。不过,许是因着身份尊贵了,气质变了很多,愈发冷冽威严,压迫感极重。

似是有感,他亦掀起眼睑,望了过来。

一瞬间,容莺一颗心突突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余光里,看到卫遒原本握紧的拳头松了松。

禁军进出,杂乱的脚步声中,她听见周勤适时地出声,语气略带兴奋:“殿下,奴才把听云师太的弟子带来了。您瞧,竟然是容小姐啊!”

卫遒敛眸看过去。

女人头戴毗卢帽,低垂着臻首,只看到莹白纤细的颈子。身子被宽松的缁衣罩住,看不出曲线。但那双捏着册子的手,似乎用了很大的劲,连骨节都隐隐泛着白。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周勤忙向身后的人示意了下。

容莺再装不了鹌鹑,竭力克制住紧张,上前行礼,“容莺参见太子殿下。”

“册子拿来。”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波澜,颇有公事公办的意味。

册子...容莺僵立在原地,突然有点儿犯怂。

察觉到气氛不对,周勤在心里干着急,催道:“容小姐,快把记录祈福法事的册子给殿下看啊。”

踌躇一瞬,容莺还是硬着头皮把册子递了上去,“这是后日祈福法事的流程,请太子殿下过目。”

她双手伸出,随着这个动作,海清色的广袖滑落,露出两截雪白的美人腕,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掉。

卫遒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才把册子接过来。可只翻了一页,动作便顿住了。

只见册子里夹着一缕用红绳绾住的青丝,颜色如墨,光泽盈溢。

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谁的发。

卫遒还记得被它们扫过锁骨时的感觉,软软的,痒痒的,似乎没甚攻击性,实则,比美艳的海妖还要缠人。

四年前,容莺正是用装着一缕青丝的荷包,叫他毫无顾忌地堕入她的温柔陷阱,心甘情愿地沦为她的裙下之臣。

然可笑的是,不足一年,这个曾亲口答应要嫁给他的女人,竟在他奋力杀敌、挣军功以换赐婚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遒看着那缕发,凤眸深如寒潭。

容莺承认,自己是使了点小心机试探卫遒。

久别重逢,她太想与他再续前缘。

但此刻他的沉默尴尬得她快碎了。

她敬慎地打破沉默:“为陛下祈福的法事统共七七四十九场,不知殿下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男人抬起眸,容莺避无可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方才尚有几分温度的脸色,此刻已是沉如死水。容莺看得一颗心缓缓沉下,强装的镇定与淡然也终于在此刻分崩离析。

男人突然开口,疏冷地道:“祈福法事就按听云师太的意思办。”

“是,殿下。”容莺站在原地,等着收回册子。

却听男人状似不经意地问,“还有事?”

容莺一噎。

周勤颇有眼色地给自家主子搭台阶:“容小姐与殿下三年不见,说罢公事,当然还想叙叙旧嘛。”

“叙旧?”卫遒似嘲非嘲,而后又缓慢地问,“小师父六根不净,何谈祈福做法?”

容莺掐住手心,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的确,她身上穿着缁衣,该以何身份、立场与他叙旧呢?

“既然殿下觉得祈福法事并无不妥之处,那容莺便先告退了。”

不等取回册子,她兀自却行退了出去。

周勤瞥眼主子,期期艾艾地:“殿下,奴才去送送容小姐?”

卫遒不语。

周勤自觉这是默许的意思,忙奔了出去。

一直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卫遒才低眸再次凝视起那缕乌黑的青丝,深眸一片明明灭灭。

“二哥。”

倏地,清越的声音自殿门口传来,卫遒抬眸,看见了三弟卫昱兴致盎然的笑脸。

只见他摩挲着下巴,一步三回头地道:“方才那出去的小尼姑倒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呐!”

卫遒眉宇微蹙,虽未发表观点,但眸光已渐起锋锐。

卫昱没察觉到异样,还沉浸在美色之中难以自拔,“尤其是左眼梢下的那一点胭脂痣,不大不小,不淡不浓,简直是长到弟弟的心坎里了!”

回眸看到二哥的脸色,立即噤若寒蝉。

如此阴沉的表情,他前不久刚见过。

户部尚书利用职权之便,贪污黄金十万两,被押到崇文殿时,二哥的脸上就是这个表情。

每一细微之处,都似乎在说:“杀无赦!”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狠决凌厉,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于股掌之间。

卫昱一凛,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卫遒声音极缓慢地开了口。

“卫昱,你连为父皇祈福的尼姑都要惦记...”

“很孝顺。”


出了东宫,容莺没走几步,身后就跟过来了火急火燎的周勤。

时节虽已出伏,但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阳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热得人大汗淋漓。

容莺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地:“日头毒辣,公公不必相送。”

她姣美的小脸写满无助与落寞,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周勤瞥了眼,踌躇着解释:“容小姐,你可千万别多心。殿下他…并非是真的不想与你叙旧,而是眼下陛下的病况属实不容乐观,殿下他难免心情不佳。”

周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容莺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她微垂下眸,想起男人冷然无物的眼神,心口不禁泛起一丝滞闷。

“多谢公公开导,我都明白的。请您留步,我自己可以回甘露殿。”

周勤神态殷勤地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容小姐要说谢,那真是太抬举奴才了。今儿个崇文殿当值的人多,这会儿也没什么大事,就让奴才再送送您吧。”

眼见不远处的宫道上,正走来一群绯衣宫娥,容莺不想惹人注目,故不再推辞,道了声“有劳”,便转身朝甘露殿的方向走去。

周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望着容莺纤瘦的身影,只觉那头上的毗卢帽更增一股凄然寂寥,他不禁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也真是的!

三年前,爱得死去活来,这人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不见他上赶着追回来呐!

嗐,这家没他周勤,迟早得散!

容莺回到甘露殿,师姐梅谷已不见了人影,料想她是去帮师父准备法事所需的物事了,于是,与周勤客客气气地道过谢后,便独自回了厢房。

盥手后,她取出文房四宝,准备誊写在祈福法事上需要焚化的经书。

三年修行,修的是戒、定、慧。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不被外界所干扰。

自然,卫遒也不能。

然,在第五次写错字时,容莺抠紧毛笔,深吸了口气。

便在这时,厢房的门上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容小姐,容小姐?”

听上去像是周勤的声音,他怎么又回来了?

容莺忙起身去开门,还真是周勤!

只见他腰间别着拂尘,双手捧着一只孔雀绿高脚瓷碟,碟中放着串碧绿的醉金香葡萄。

每一颗都又大又圆,晶莹剔透,宛若是用上等的翡翠雕刻出来的。

周勤笑容可掬地道:“容小姐,又打扰了。奴才刚刚回东宫的路上,路过内侍省,恰好瞧见他们正在搬青州进贡的醉金香。

奴才想着,你先前是最爱吃这葡萄的,就赶紧挑了串最好的给你送过来。”

醉金香葡萄,皮薄汁多,香甜脆嫩。

容莺原先身子弱,苦夏之时,卫遒便会命人快马加鞭地去青州采这葡萄。

因着路途遥远,耗时颇长,葡萄又嫩,经不起颠簸,遂抵达京城之时,满满一筐的醉金香,也就只剩下了一两串能食用。

眼前的葡萄虽是周勤自作主张送来的,但回想起往昔被殿下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容莺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伸手接过瓷碟,由衷地向周勤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公公还记着我。”

“嗐,容小姐,你这又是折煞奴才了!”周勤挠挠耳后根,咧嘴笑道,“那奴才就先告辞了,东宫那儿估摸着在寻奴才了。”

“好,公公慢走。”

目送周勤离开后,容莺转身踅回了厢房。

她剥了一颗醉金香,含入檀口。细细的贝齿碾碎果肉,清甜的汁水霎时四溢,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醉人。

与此同时,一些旖旎的,不可描述的记忆也在这一瞬间,排山倒海般袭上心头。

曾经,殿下最爱喂她吃醉金香。

他那修长如玉的指节常常捻着剥了皮的葡萄,放在他那精绝的锁骨处,然后再摁着她的脑袋喂。

但他自己却从不要她喂。

他会自取。

他总抵着她的唇说,莺莺吃过的醉金香才是最美味的。

思及此,容莺不禁玉颊发烫。她身上穿着缁衣,心里却在破戒。罪过,罪过。

她赶紧把醉金香放在一旁,折回去抄写佛经。

日影渐渐西斜,天幕很快暗淡下来,整座皇宫陷入一片寂静。

今夜,卫遒难得地与卫昱饮了几盏酒。冷白的面庞浮现淡淡的酡红,那双微醺的凤眸也愈发深邃难辨,不怒自威。

走出东宫,他拂袖屏退了贴身侍卫,只留周勤一人跟着。

他是极少饮酒的,起初是因为容莺受不住酒气,后来她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些因着她而养成的习惯却如清规戒律一般牢牢禁锢着他,难以破除。

宫灯轻扬,飘忽不定的光晕洒在眉眼,卫遒走了几步,脸色肉眼可见地沉郁。

周勤偷偷瞟了一眼,明显地感觉到了殿下烦躁的心情。

眼瞅着主子转步朝甘露殿的方向走去,他微愣了下,到底没有出声提醒,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秋蝉嘒嘒,在距甘露殿不远的宫道上,卫遒猛地滞住了脚步。

周勤紧跟着停下,抬头竟看到容莺正提着一只水桶,颤颤晃晃地走着。

她本就生得纤腰削背,弱不禁风,这般双手提着满装的水桶,身子微微佝偻,模样可真叫人心生怜惜。

周勤忍不住瞟向殿下。

发现殿下也正一瞬不瞬,静静地盯着容莺,那眸光幽深难测。

额头不禁冒出些冷汗,他试着解释:“启禀殿下,听云师太入宫前曾关照过,甘露殿无需安排伺候的宫人,况且奴才当时也不知容小姐正是她老人家的弟子...”

卫遒意味不明地打断,“出家人四大皆空,自不会再贪恋世俗的荣华富贵。听云师太以身作则,恪守佛门戒律,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大师。”

周勤咽了咽口水,没听出赞扬的意思,遂知趣地没接话。

谁料就在此时,宫道前头乍然响起一道令人心惊肉跳的猫叫声,“喵呜!”

紧接着,是容莺惊恐的尖叫,“啊!”

还有,水桶打翻之声:“嘭!”

周勤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看向前头,连余光扫见自家殿下微动的足尖都来不及去细品。

只见容莺纤弱的身子狠狠踉跄了一下,虽打翻了桶,洒了一地的水,好歹是没有摔倒。

但是...

她那头上的毗卢帽却好巧不巧地掉了下来。

露出满头长长的青丝,莹然如鸦羽,片片贴着她的背脊,瀑布般流淌下来。

周勤顿时看得瞪直了眼,说话都不利索了,“殿...殿下,容小姐这…这是...没出家啊!”

卫遒凤眸微眯,目光紧紧凝在女人那似烟醉软的乌发上,素来冷凝的表情微微龟裂。


顾不得捡地上的毗卢帽,也顾不上湿透的罗汉鞋,容莺弯腰迅速扶起水桶,而后发现惊吓她的是一只通体黝黑的猫。

它就匍匐在三尺之外,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像只小狮子般警惕地看着她。

再仔细一看,发现它的左后腿颤抖得厉害,应是受了伤。

恻隐之心微动,容莺轻声轻气地道:“猫猫乖,别怕,我来帮你。”

她一步步缓慢地朝它靠过去,黑猫亦颇有灵性地放松了戒备。

容莺蹲下去,伸手把它抱到怀里,这才看清它的左后腿扎着一颗不显眼的流星球。

这流星球是捕鼠用的,生铁制成,球上竖着根根锋利的刺,小刺猬似的扎得黑猫的小短腿血肉模糊。

容莺蹙紧了秀眉,软着嗓音安抚:“别动别动,猫猫乖,我帮你把这球拔了就不会痛痛了。”

似是听懂了,黑猫昂着圆圆的脑袋“呜呜”了两声,楚楚可怜的模样心疼坏了容莺。

她低头朝那伤口呼了呼,随后利落地拔下流星球扔在脚边。

“喵呜...”黑猫趴在容莺的怀里,如释重负地低叫了声。

“别动,还在流血呢。”容莺赶忙从衣衽里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替黑猫包扎。

因着要止血,最后绾结之时,她稍稍用了点力。

不料,黑猫吃痛,蓦地一声凄厉的尖叫后,电光石火般朝她手背狠狠一抓。

“啊!”容莺惊呼,吓得一连退了三步,差点儿跌倒。

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迅速融入黑夜,她摸着红红的手背,委屈地唇瓣发颤,

“好心救你,还抓我。小白眼猫!”

而在暗中目睹这一切的周勤不禁拧眉。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只黑猫好像是春禧殿养的墨玉。

“傻。”身旁的太子嫌弃地皱起眉。

闻言,周勤低头憋笑。还嫌人家容小姐傻,也不知是谁哦,又是借酒消愁,又是巴巴地跑甘露殿来。

“咦?周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容莺远远地呼唤,周勤笑容一僵,忙从暗处走出来,“容小姐,奴才是随殿...”

殿...咦?殿下,人呢?!

周勤回首四顾心茫然,长长的宫道,灯影稀疏,哪里还有殿下的人影!

“随什么?”容莺提着空水桶,走到一盏宫灯下,细碎的光影落在她的毗卢帽上。她顺着周勤的视线四下一望,心底隐隐升腾起期待。

周勤愣了愣,旋即扬起讨好的笑容,“奴才是随便走走,随便走走。容小姐是在打水吧?不如让奴才帮你打吧?”

期待落空,容莺失落地收回视线,“不敢劳烦周公公,你慢慢走,我可以自己去打水。”

“奴才今儿个晚上吃得多,这会子撑得很,容小姐就赏奴才个消食的机会吧。”周勤说着将拂尘往腰里一别,不容分说地去抢那水桶。

容莺抢不过,无奈地笑了笑,便快步跟了上去。

翌日,晨光熹微,天际还泛着一抹鱼肚白。

容莺跟随师父、众师姐晨诵之后,回到甘露殿的厢房,正准备抿口香茶,歇息会儿,再去检查检查明日祈福法事所需的物事是否齐全。

忽地,殿外传来一道高亢嘹亮的声音:“贵妃娘娘驾到!”

容莺颇意外地一怔,连忙放下茶盏,转身出去迎接。

只见甘露殿大门骤然洞开,脚步声急切,裙裾浮动,一怀抱着黑猫的女子在众宫人的前呼后拥下,昂然奔了进来。

女子云鬓斜簪,华服曳地,精致的宫妆夺目。

“给本宫搜!”不等众人行礼,她便气势汹汹地下令。

霎时间,乌泱泱的内侍从她身后鱼贯而出,朝着甘露殿的各个厢房奔去,大有翻江倒海之势。

大乘庵众人常年在临安府修行,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相顾骇然,纷纷下跪。

唯有素来沉着冷静的听云师太稳住了。

她朝为首的女子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道:“贫尼听云拜见贵妃娘娘,不知贵妃娘娘如此大动干戈搜查甘露殿所为何事?”

此时,容莺也跟着众人跪倒在青石砖上。虽低垂着臻首,但她知道来者不善。

此人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万贵妃,常在宫中逞凶使狠,欺压良善。

彼时,卫遒还未被立为储君,万贵妃便时不时地向他的生母淑妃娘娘发难,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果然不出容莺所料。

只听万贵妃冷冷一笑道:“听云师太,听闻你是临安府赫赫有名的大师,本宫原先还敬你三分,不想你们这群臭尼姑给脸不要脸,竟敢在宫里做出偷鸡摸狗之事!”

万贵妃言之凿凿,容莺听得眼皮一跳。

听云师太神色也顿时沉肃了下去,“不论在临安还是皇宫,贫尼对徒儿们的管教始终严厉如一。大乘庵诸人不可能做出偷鸡摸狗之事,定是贵妃娘娘误会了。”

“误会?”万贵妃冷哼了声,便听见有内侍拔尖了嗓子叫嚷道:“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内侍捧着只孔雀绿高脚瓷碟,从容莺和梅谷的厢房里冲出来,健步如飞,顷刻间跪倒在万贵妃身前。

“娘娘,奴才找到了!青州进贡的醉金香就是她们偷的!”

听到此话,容莺小脸霎时白了。她急急膝行至听云师太身旁,朝万贵妃稽首,解释道:“贵妃娘娘,这醉金香不是偷的,是...”

说到一半,突然噎住。

醉金香是周勤送来的,虽与卫遒毫无干系,但若自她口中说出,必然会引起万贵妃对卫遒的猜疑。

眼下,卫遒虽已贵为太子,但前朝后宫的局势她尚不明了,不能莽撞地将殿下置于不利之地。

“是什么?”万贵妃声色俱厉地追问,见容莺愣着不答,恶言恶语连珠似的迸出,

“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呵,若非本宫今早质问内侍省,还真是想不到连小尼姑都可以吃贡品了。”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今日敢吃葡萄,明日是不是还敢爬主子的床?”

万贵妃阴狠狠的眼神扫射过来,容莺心尖一凛,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借口,“不是的,是...”

然,不等她解释,厢房里又风风火火地奔出来一名内侍。

“娘娘!奴才又有重大发现!这小尼姑就是伤了咱们墨玉的大恶人!”

那内侍扑地跪倒在万贵妃身前,双手捧起的素白帕子,正是容莺亲手缝制的。

他邀功似地道:“娘娘您瞧,这方帕子的料子、绣纹跟昨夜绑在墨玉腿上的那方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容莺这才注意到万贵妃怀里的黑猫,竟然是自己昨夜救助的小白眼猫!

“不是的,娘娘,这猫儿不是我伤的。我是见它被扎伤了,才好心帮它包扎的。”

她急切地解释,可话落在万贵妃的耳朵里便是辩解。

“好啊,你还敢狡辩!墨玉乃本宫的心头宝,偌大的皇宫,除了你们这群刚进宫的臭尼姑,谁人不认识它,谁人敢伤它?”

“来人呐,把这小尼姑给本宫拖下去,杖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五十大板?!五小板就能要她的命!

容莺绝望地跌坐在地,看着五六名内侍凶神恶煞地朝自己走来,整个人如堕冰窖。

听云师太见状,一个闪身挡在容莺前面,正欲出言阻拦,却听身后乍然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

容莺心尖猛地一颤。

那是…殿下的声音!


容莺闻声回眸。

只见一列披甲执锐的禁军,踩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进了甘露殿,迅速将众人向两旁分开,让出路来。

之后,卫遒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宽袍猎猎,面容俊朗,周身带着与生俱来的疏冷,叫人不敢细看。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行礼,声如雷震。

“何故在此吵闹?”卫遒在人群中央站定,低眸与跌坐在青石砖上的容莺对视一眼,眸光堪称无动于衷。

不知怎么,容莺忽然就想起,三年前,她受了委屈时殿下的眼神。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但总会把她抱坐在腿上。那双深邃如墨的凤眸软软地看着她,温柔似水,所有的不开心都会烟消云散。

容莺眼睫簌簌垂下,鼻头不禁泛酸。

她有种感觉,殿下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护着她了。

万贵妃丝毫没察觉到微妙的气息。

她瞥了眼容莺,眼色似笑非笑,嘴角微斜地道:“太子来得正好啊。这小尼姑手脚不干净,胆敢偷吃青州进贡的醉金香,本宫正打算好好地教教她何为礼数、何为规矩、何为尊卑。”

周勤一听,吓得当即跪伏了下去,担错道:“贵妃娘娘误会,那醉金香其实是奴才擅做主张,从内侍省拿来送给这位小师父的。贵妃娘娘要罚就罚奴才罢。”

“你送的?”万贵妃一愕,“你送她醉金香作甚?”

话说着,眼含轻蔑地看向容莺,才发现这小尼姑生得眉目如画,肌骨莹润,仪容十分不俗。

顿了顿,她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周勤啊周勤,你莫不是要找个小尼姑对食?哎哟,你真是饿了啊!什么都能吃得下。”

话落,对上卫遒冷意沉沉的目光,心里莫名一阵紧张。

“太子瞧本宫作甚?”她色厉内荏地朝男人抬抬下巴,“东宫出了这等丑事,你也该好好地反省反省。”

周勤听得冷汗直淌。

他转过双膝,对着卫遒磕头磕得砰砰作响,“殿下,奴才万万不敢啊。奴才只是念着小师父誊写经书辛苦,才擅做主张送了醉金香,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求殿下明鉴。”

“哟,你人还怪好得嘞。”万贵妃抚摸着墨玉,阴阳怪气地接了句。

卫遒眸光愈发冰寒,“既知道错了,就自己下去领罚。”

周勤忙磕头领命:“喏。奴才这就下去领罚。”

眼见周勤退出了甘露殿,万贵妃眼角又瞟了瞟容莺,轻嗤道:“醉金香之事便看在太子的份上饶了你罢,但弄伤墨玉之事,本宫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容莺此刻已重新跪好,腰背笔直,似乎撑着一根无形的戒尺,淡淡的傲气从她眉枝间透出来。

醉金香之事,是有口难言;但要说小白眼猫,她是没什么好顾忌的。

“贵妃娘娘,墨玉实非我所伤。它的腿是被捕鼠用的流星球扎伤的。娘娘若不信,尽管可以派人去各宫查看,定能找到墨玉一路留下的血迹。”

“哟,你还指使上本宫了!”万贵妃冷笑一声,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色。

双方争执不下,卫遒瞥眼墨玉后,古井无波地移开视线,对万贵妃道:“为父皇祈福之事不可耽搁,先让师父们下去准备明日的法事。墨玉之伤,孤定会彻查清楚,绝不姑息养奸。”

皇帝暴病,前朝尽在太子之手。今时不同往日,万贵妃不得不稍稍收敛,“好,有太子这句话,本宫暂时就不与你们计较了。我们走!”

春禧殿的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后,卫遒沉默地看了眼容莺,亦率着禁军出了甘露殿。

容莺没忘记外头还有个人在挨罚,她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跑出甘露殿去看。

此时,周勤已挨完了板子,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

容莺满怀愧疚地上前道歉:“周公公,对不住,都是我牵累了你。”

周勤闻声,侧过头去,变脸似的恢复了讨好的笑:“容小姐哪里的话,不怕你笑话,奴才近日刚好皮养得很呐,就指着被搓磨搓磨呢!”

比起殿下的冷漠,周勤的热络让容莺心里愈感苦涩。她扯了下唇,轻轻地道了句:“多谢周公公。”

周勤屁股疼得火辣辣的,着急要走,“容小姐不必言谢,请你留步,奴才这就回东宫伺候殿下了。”

言毕,朝容莺欠了欠身,便在小徒弟石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

走得远了,石头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小尼姑去讨殿下的罚,不值当啊!”

周勤没好气地啐道:“你小子懂个屁!”

石头一脸无辜地道:“徒儿是不懂,但殿下的神色瞧着不大好呢。”

周勤嘴唇动了动,翻个白眼,懒得与他解释。

容莺平白无故被万贵妃训了一顿,殿下的神色能好才怪!

犹记当年在皇子府时,一丫鬟嫉妒容莺,在替她梳发时,故意扯痛她的头皮,便被殿下赏了十五大板,以儆效尤。

容莺可谓是殿下心口的朱砂,谁若胆敢染指,便只有一个下场——死!

果然不出周勤所料。

是夜,月上柳梢之时,春禧殿庭园里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夹杂着锐甲的声响,兵戈之气霎时蔓延开来。

专注品香的万贵妃立即从美人榻上惊起,透过轩窗,见是卫遒领着禁军冲了进来,脸色不禁一沉。

“太子率人深夜闯我春禧殿,成何体统?”她急忙起身,先发制人。

言语之间,禁军已将整个春禧殿控制住。

卫遒一身冷厉地站定,鹰隼般慑人的目光迫视着万贵妃,“孤已查清墨玉受伤之事,此番前来,是要给娘娘一个交代。”

万贵妃一听,心下稍松,“哦?那就请太子说说,到底是何人伤了本宫最心爱的墨玉?”

卫遒并不回答,只是朝身后的侍从打了个手势。

须臾,两名内侍抬着一筐青州进贡的醉金香走了进来。

万贵妃瞥了眼,发现那竹筐里的葡萄全已腐烂,酸臭之味四下弥漫,令人作呕。

“太子这是何意?”她眉心狠狠抽了下,赶紧用香帕遮在鼻尖,“不是要给本宫交代吗?抬烂葡萄进来作甚?”

卫遒敛下衣袂,漫不经心地道:“今年青州进贡的醉金香甚多,听闻贵妃娘娘爱吃,遂在说猫之前,孤想先请娘娘吃点爱吃的。”

话音刚落,周勤立刻出列,用拂尘点了几个手下,语气颇有点公报私仇,“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还不快麻利地伺候贵妃娘娘用果子。”

“你们敢!”万贵妃惊悚得几乎破音。

然春禧殿诸人皆被禁军摁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内侍摁在美人榻上,胡乱地填塞醉金香。

“呜...”万贵妃想避又无处避,狼狈已极;咽喉滑动,眼光中流露出极度怨毒之色。

良久。

“咳咳...呕...”万贵妃瘫坐在地毡上,不停地抠着嗓子呕吐。

玄色蟒袍包裹着昂藏身躯,卫遒低眸看着她,目光犹如雄狮睥睨着踩在脚底下的猎物。

“今夜,孤不过是略施小惩,望贵妃娘娘日后谨言慎行。”

“非你所有,莫要肖想。”

“否则,贪吃只会让娘娘更加难看。”

一字一句,仿若从齿缝中挤出。

男人山岳般的气势压下,万贵妃彻底破防,歇斯底里地大骂:“卫遒,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是你父皇钦封的贵妃!贵妃!你有何资格虐待本宫?”

卫遒倏然冷笑,意味深长地:“哦?娘娘也知道自己是父皇的贵妃?”

万贵妃面色一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卫遒欣赏着她眼底的慌乱,故意停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地道:“你那蠢猫不仅踩到了祈年殿的捕鼠器,还跳上祭台,打翻了为父皇祈福的长生牌。如此,娘娘还觉得自己配做父皇的贵妃么?”

说着,微抬了下手。

内侍得令,当即上前一步,朝万贵妃的左脸,狠狠掴了一巴掌,“啪!”

万贵妃本能地捂颊,不敢置信地尖叫:“是猫打翻了长生牌,你打本宫作甚?”

卫遒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孤不屑对付阿猫阿狗,孤向来只打主子。”

万贵妃目眦欲裂:“卫遒,本宫看你是疯了!”

“疯?”卫遒不善地眯了眯眼,“若你管不好自己,孤还可以更疯。”

万贵妃气得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疯子!疯子!若非本宫早年小产坏了身子,轮得到你来耀武扬威!”

唯有败者才作假设,赢者只论结果。

卫遒懒得与她论道,拂袖出了春禧殿。

周勤亦步亦趋地跟着,觑见殿下神色逐渐恢复淡漠,踌躇几许,大着胆子道:“殿下,容小姐性子素来娇软,心思又细腻,先前便受不得委屈,今日被万贵妃当众折了面子,这会儿说不定正躲在房里哭呢。要不...奴才陪殿下去甘露殿探望她一下?”

卫遒脚步不停,“若为这点儿小事还哭哭啼啼的,那她这三年的佛也算是白念了。况且,孤有这么闲?”

周勤在心里啧啧两声。都亲自跑来教训万贵妃,替人家出气了,还不够闲的?

他憋着笑,不动声色地紧跟上去。

转过一条宫道,忽地一名内侍从转角冲了出来,差点儿撞上卫遒。

“奴才该死,太子殿下恕罪。”内侍扑地双膝跪地。

“何事如此慌张?”周勤问道。

那内侍神色甚为紧迫地回道:“周公公,大事不好了,甘露殿走水了!”

“哪里?甘露殿!”周勤悚然大惊,没来得及询问详细情况,顿感身旁一阵疾风刮过。

他后知后觉地抬眸,目光所及,只捕捉到一片转瞬即逝的玄色衣摆。

“...”

“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追殿下!”


甘露殿走水是梅谷不当心掸翻了佛台的蜡烛所致,幸亏发现得及时,没闹出大动静。

不过,殿内仍是一片狼藉。

廊檐被熏黑,窗纸破碎,门扉敞开,灰烬和余温仍在飘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焦糊味。

容莺疲惫地坐在庭除之上,一手捂着方才打水时扭痛的脚踝,细细地喘着气。

卫遒冲进甘露殿时,一眼便从人群中看到了她。

帽子歪斜,缁衣松散,白皙的小脸沾着些黑灰,清瘦又羸弱,就像只被山火炙烤过的小夜莺,孤苦伶仃,煞是可怜。

似若有所感,容莺慢慢抬起臻首,茫然的目光穿越过喧闹的人群迎了上去。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容莺刹那僵住,脑袋嗡嗡的,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反应。

好在师父听云及时地出现,遮挡住了男人胶着的目光。

余光瞥见来人,卫遒立时敛了敛神色,不着痕迹地掩起眸底的惊涛骇浪。

“贫尼参见太子殿下。”听云师太敬慎地行礼,满脸歉然,“徒儿顽劣,打翻了烛台,以致走水,求殿下恕罪。”

卫遒:“可有伤人性命?”

听云师太压抑地咳嗽了声,回道:“阿弥陀佛,幸得佛祖保佑,无人伤及性命。”

卫遒颔首:“嗯,孤马上派人清理甘露殿,不得耽误明日的祈福法事。”

听太子话里并无追责的意思,听云师太感激地深施一礼:“贫尼谢殿下。”

卫遒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正欲离开,忽见周勤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

“殿下...”

主仆两人对视一瞬,周勤自觉读懂了殿下眼里某些不可言说的深意。

于是,拔腿颠颠儿朝容莺跑去。

“哎哟哎哟,小师父,你的脚怎么啦?”

他声音故意扬高了几度,而后在余光里如愿看到太子殿下离去的背影突然顿住。

脚踝扭了下,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见卫遒毅然决然地转身,连声问候都没有。容莺这两日来受的委屈一下达到了顶峰。

她睫毛一颤,眼泪倏地滚落下来:“周公公,我的脚崴了。”

声音哽咽,不大不小,刚好够耳力极佳的卫遒听到。

他不自觉地握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

“脚崴了,那还得了!得赶紧找太医瞧瞧啊!”周勤说着,环顾四下,手在鼻尖扇了扇,“哎哟,这甘露殿搞得乌烟瘴气的,哪里能治病!你还是跟奴才去东宫吧,否则,耽误了明日为陛下祈福的法事,奴才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不得不说,周勤真是一把捧哏的好手。容莺贝齿咬着唇瓣,期待地看向男人的背影。

见太子仍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周勤颇有点看不下去,再次扬声“询问”:“殿下,您觉得呢?”

拳头缓缓松开,卫遒侧眸,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容莺,不置可否便转头离去。

“...”容莺眼底再次泛起湿意,瘪着嘴问,“周公公,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勤难得地愣了下,“呃...殿下的意思大抵是...不要他觉得,要奴才觉得...”

容莺有点儿被绕迷糊了:“啊?”

周勤义正辞严地一拍大腿,“就是容小姐必须去东宫治伤!否则,耽误了明日的法事,谁都别想安然脱身!”

说罢,即刻命人把软轿抬过来。

不多时,容莺坐着软轿抵达了东宫。

被宫女搀扶着下了轿,她看见卫遒径直走进了书房崇文殿,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怨气暗生,脚下的步子不觉踩重了些,“嘶...疼...”

周勤用拂尘挥开宫女,重新点了个宫女搀住容莺,“毛手毛脚的,不会伺候就滚去浣衣局。”

被挥开的宫女吓得差点儿哭出来,容莺连忙替她说话:“周公公,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没看清脚下的路。”

周勤一听,眸子微动,笑道:“是,这偏殿的灯火不亮堂,容小姐还是随奴才去崇仁殿里吧,那儿灯火明亮,太医也能瞧得清楚些。”

话落,一旁的石头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

他暗戳戳地扯周勤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师父,崇仁殿乃殿下的寝殿,您老人家把这位是小师父带进去,不大妥当吧?”

周勤冷冷飞过去一个眼刀子:“怎么不妥当?就你长嘴?还不快去给人家小师父找套干净的衣裳来!一天天的,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咱家怎么就摊上你这个笨徒弟!”

石头委屈巴巴地应道:“是,徒儿这就去。”

听到要进卫遒的寝殿,容莺内心倒也没有多大的抵触。她就着宫女的手,小步小步踏进了崇仁殿。

殿内陈设精雅,没有过多的赘饰,却也不失富丽,是卫遒一贯的风格。

容莺悄悄儿打量了一圈,没发现先前与卫遒一起养的凤头雀莺,顿时说不出口的失落涌上心头。

是啊,他对人都如此冷漠,更不论宠物了。

她在一张紫檀罗汉床上坐下来,太医亦在这时拎着药箱走了进来。

周勤与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他便上来查看她的脚踝。

“小师父不必担心,你的脚伤势不重,只需涂抹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明日就能恢复如常。”太医深谙宫廷生存之道,只看该看的,只说该说的。

周勤从太医手里接过膏药瓷瓶,又问:“曹院使,这小师父的伤真的不打紧吗?”

“嗯,再晚一点,小师父这脚都好了。”曹院使回得一本正经。

“哪能这么快就好?”周勤不禁朝曹院使挤眉弄眼,“要不,您再给把把脉,看仔细些?”

听到“把脉”两字,容莺不自禁地激灵一下,生怕被太医探出隐疾,忙摇头道:“不必,不必把脉!”

见两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又欲盖弥彰地扯开话题:“周公公是嫌我伤得还不够严重吗?”

周勤很想说是,不严重怎能激起殿下的怜惜之情?

但舌头打了个转,到底是没说,只呵呵笑道:“怎么会!奴才岂是那等心思阴暗之人,奴才只是担心容小姐罢了。既然曹院使都说没事了,那奴才就让人来给您抹药。”

说着,把膏药瓷瓶递给一旁的宫女,亲自送曹院使出了崇仁殿。

甫到中庭,就见徒儿石头捧来了一套衣裳,玉髓绿外衫,深雪蓝内裙,上绣精致的杜鹃环纹,裁剪精良,款式很中规中矩。

“师父,徒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小师父的缁衣,便挑了这套颜色素淡的宫装。”石头咧嘴笑着,神色颇有点儿邀功的意味。

周勤没回应,依旧微笑着目送曹院使离开,待其走远,当即脸色一变,厉声道:“你让小师父穿成这样,殿下怎么看?”

石头一头雾水地拧眉:“殿下...用眼睛看?”

“啊!”毫无意外地,脑袋上吃了一记暴栗。石头不禁压着声音叫苦:“师父啊,难道这套宫装还不够保守吗?”

周勤两眼一翻,简直想掐自己人中。

“保守?咱家要的是保守吗?”

“咱家要的是放肆!放肆!还不赶快去换一套过来!”

石头眨眨眼,懵了,“放肆...?”

不是,谁家正经尼姑会穿得放肆啊?!!!

但他还是很听话地去换了一套。周勤毕竟是师父,看似荒唐的决定,背后往往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深刻道理。

是以,不多时,容莺就收获了一套很“放肆”的衣裳。

料子是上等的朱红蚕纱,质地轻透,薄如蝉翼,裁剪...

很精良,但是有点点偷工减料。

后背几乎镂空,把她的杨柳细腰完全暴露了出来,衬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

容莺扭头看着铜镜里自己两个浅浅的腰窝,晶莹的耳垂悄然红了。

她来东宫是想接近殿下,但没想着要...勾.引啊!

正欲褪下纱衣,换回原先脏了的缁衣,却听身后珠帘相击,响起细微的“叮叮”之声。

“别!别过来!”容莺大惊,回眸却见那拂动珠帘的大手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

情急之下,她单脚跳着要去阻止。

不料,膝盖撞到绣墩,吃了一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倒下。

眼见就要与地毡来个亲密接触,忽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瞬间捞起。

“啊!”

肌肤相贴,那掌心的炙热烫得她腰窝敏感地一缩,竟生出些...

久违的酥麻感。


出了崇文殿,卫遒见偏殿里一片漆黑,便以为周勤已把容莺送走,于是独自回到寝殿。

哪里料到会有此刻的温香软玉在怀。

容莺的唇几乎贴到了他的喉结上。她细细地呼吸着,腻出些甜香,毫无边界感地侵在他的鼻端,一缕一缕,无声无息,勾起他心底某些被尘封已久的情愫。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他微暗的眸光下移了些。

看到她小脸布满红晕,眼里的水几乎要流出来,乌黑的睫毛颤动不休。

左眼稍下那胭脂痣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是鲜红欲滴,无辜又无害,颇为惑人。

“殿下,我...我...可以解释...”

容莺脸上勉强维持着镇静,心里早已天塌地陷,甚至很想一晕了之。

她微微直起身子,怎料,随着这个动作,肩头的纱衣滑落,露出一抹妃色抹胸,将玲珑的弧度彻底暴露在男人眼前。

心头的小鹿“啪叽”,刹那撞死!

呜呜,这下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楚了。

她慌得在男人怀里轻颤,犹如风露中的花骨朵儿般,轻轻摇曳,惹人怜爱。

卫遒微微眯眼,目光深邃几许。

他捏起容莺的下巴,力道些微重,“就这么急不可待地送上门吗?”

他眸色冰冷,俊朗的面容上亦无其他表情。

容莺不禁又羞又愤,盯着他的凤眸望进去,那里深如古井,探不到一丝丝昔日的情意。

她不信!

此刻脱下了缁衣,容莺心里也没了负担。怔愣了下,她壮着胆子一点一点地凑过去,两条细细的藕臂抱住了男人劲瘦的腰。

他的身子瞬间僵了,肌肉绷紧,却没有推开她。

容莺微微得意,她就知道!

对着撒娇的她,他不可能两眼空空!

她呵气如兰,软糯的嗓音还带着撩拨人心的缱绻:“那殿下...还要莺莺吗?”

卫遒眸中陡然卷起浓墨,声音愈发冰冷了下去:“容小姐,你以为孤还会信你?”

容、小、姐?!

被他瞬间散发的慑人气息迫得一窒,容莺微微缩了缩脖子,怯怯地:“我...”

不等她说下去,卫遒突然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之后,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出了崇仁殿。

容莺僵立在原地,末了,颤着唇瓣,娇嗔道:“讨厌!惹到我,你算是踢到...踢到棉花了。呜呜...”

不愿再留在东宫自取其辱,她转头去换回原来的缁衣。

然后,右脚踩下去试了下,竟然真的不疼了。宫中秘药,果然奏效。

出了崇仁殿,与周勤道别后,便独自回了甘露殿。

梅谷见她回来,又惊又喜,“莺莺,你的脚没事了?”

与容莺一样,梅谷亦是听云师太门下的俗家弟子。她身材长挑,鸭蛋脸面,性子爽直欢脱,可谓是容莺在大乘庵修行的快乐源泉。

容莺对她晃晃右腿,“我自己走回来的,当然没事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梅谷搀着她进屋,又倒了一盏茶,心有余悸地嘟囔,“幸好太子殿下没有追究走水的事情,否则我这会儿可真就是得道升天了!”

“扑哧。”容莺没忍住,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漾出迷人的笑。

饶是对着这张漂亮脸蛋三年,梅谷还是被惊艳住了。她伸手捏了捏容莺的玉颊,又软又滑,水豆腐似的。

“莺莺,你怎么就生得这般标致呢!”

容莺慧黠地眨眨眼,“这个嘛...待我回家问了爹爹与娘亲再告诉你!”

梅谷单手支颐,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莺莺回家了,就会跟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成亲了吧?”

说到此处,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后知后觉地一拍桌子,“不是,莺莺欢喜的男子不会就是太子殿下吧?”

容莺微窘,俏皮地赞了句:“师姐,你还真聪明呢!”

梅谷傲娇地抬抬下巴,“那必须的!”顿了顿,“咦,不对啊...那你今夜怎么不睡在东宫?”

容莺玉颊一红:“睡什么睡呀,我是那么随意的人么?”

转念想到方才卫遒用“急不可待”四字形容自己,声音又不自觉地变虚,“再说了,凡事不得循序渐进啊?”

“循序渐进?”梅谷嘴角抽了抽,“可我怎么感觉太子殿下是在欲擒故纵啊?”

容莺张了张唇,眼底泛起点点希冀。是以,殿下方才离开是....欲擒故纵???

那她这是循序渐进早了啊!

“自然,也有可能是殿下对你真的死心了!”梅谷重重地点头,“所以,法事结束后,莺莺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大乘庵,一心一意地把身子养好吧!”

容莺:“....”说好的快乐源泉呢?!

-

翌日,晨曦初现,残月渐隐。

周勤轻轻推开了崇文殿的菱花格子门。这还是入主东宫以来,太子头一次睡在书房。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意外地发现紫檀软榻上没人。

“找什么?”倏地,背后幽幽传来一道鬼魅般的声音。

周勤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回眸一瞧,竟是衣冠楚楚的殿下,凝坐在太师椅里,眸光依旧锐利无匹。

“殿下!”他急忙走过去,然后瞧见卫遒两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您...这是一夜未眠啊?”

卫遒冷冷地剜他一眼,语气却稍稍缓了几分:“还不是拜你所赐?周勤,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周勤四两拨千斤地回道:“殿下谬赞。奴才的胆子是最最最小的了,比老鼠的还要小。有幸能在殿下跟前服侍,皆是仰仗殿下的纵容。”

卫遒冷酷地哼了哼,从他手里接过温茶,抿了口,状似不经意般问:“人走了?”

周勤故意装傻:“啊?殿下说的是谁?”

卫遒随手把茶盏丢过去,意思很明显,再装疯卖傻,便要给他治治脖子上的东西。

周勤到底不敢过火,憋着笑改口道:“哦,殿下是在说容小姐啊。她呀,早就走了。昨儿个夜里就走的。”

接着,叹了口气,微微拉长了语调,

“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走的,走在那空荡荡的宫道上,仿佛风一吹就能摔倒。嗐,奴才看着那叫一个心疼啊。”

卫遒掀起眼皮看他,不咸不淡地问:“那么心疼,怎么不扶她回去?”

“...”周勤眼珠子一转,呵笑道,“奴才这不是怕殿下您责备嘛...”

卫遒扯唇,周勤察觉到那笑似乎不怀好意。

也是,殿下先前就对容莺占有欲重,就差买一个笼子把人囚禁起来了。

哪怕是他这样的半个男人,也不能去碰容莺一下。

大抵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占有欲浓重。


卯时正,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朝霞映照在琉璃瓦上,镀得整座皇宫金光灿烂。

祈年殿,香篆袅袅,梵音缭绕。

大乘庵众人正跪在蒲团之上,为病重的皇帝诵经祈福。

西偏殿内,缓带轻授,乌纱芸芸,皆是等候进香的王公大臣。

卫遒走进来时,众人立即安静,敬慎行礼。

三皇子卫昱姗姗来迟,卫遒随口问了句:“怎么迟了?”

卫昱神色不耐地回道:“还不是那疯女人闹的,一大早就跟吃了爆仗似的,吵着闹着要和离,真是惯得她无法无天了。”

卫遒心知卫昱口中的“疯女人”便是三皇子妃,骠骑将军常怀安之嫡女常芸儿,生得不是很美,顶多算是中上之姿,不过性子却是全京城出了名的泼辣。

他看了卫昱一眼,目光淡淡的。

卫昱清清嗓子道:“不过现下已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呵,不露露爪牙,还真当我是软脚虾了。”

卫遒微微一哂。

卫昱察觉到他似乎有听下去的意愿,续道:“二哥,你别笑。这女人啊都一个德性,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再晾她个把月,准乖乖地舔上来。”

卫遒神色略僵,“是么?”

“那可不。”卫昱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信誓旦旦地道,“这女人啊,宠不得,越宠只会越娇。”

卫遒眸光落在空处,默了默,面无表情地:“受教了。”

人数到齐,吉时已至。

卫遒率众人进入祈年殿正殿。殿内香烟缭绕,经幡招展,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只一眼便瞧见了容莺。

她跪在外沿,娇躯被宽松的缁衣笼住,小小的一团,看上去甚是单薄,与周围诸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起。”跪在首位的听云师太倏地停下敲木鱼的动作,简短有力地喊了一声。

众位师父闻声,立即从蒲团上站起,欲向太子殿下施礼。

容莺昨夜失眠,加之晨起仓促,只吃了个馒头果腹。此刻猛地站起,眼前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几乎是站不住地往右侧倒下去。

周勤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要去扶,却见那截纤细的腰肢瞬间被另一只冷白的大手掠了过去。

周勤懵怔地抬眸,见是太子殿下把人虚虚抱在怀里,脸上不禁露出老怀弥慰之色。

“修行三年,连打坐都没学会?”

卫遒低眸,看见女人小巧的唇瓣微微发白,握在她腰肢上的指节不由地加重力道,好让她站得更稳些。

被淡淡的沉水香之味包裹着,绒毯般温暖。容莺卷翘的睫毛簌簌一颤,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师姐梅谷扑地跪在了卫遒面前。

她战战兢兢地道:“太子殿下恕罪。莺莺她不是故意的,她身子素来虚弱,久跪骤起,便会晕眩,求太子殿下开恩。”

闻言,卫遒眉心微蹙,静然无波地看了眼容莺,随即松开了她的腰,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紧随其后的丞相严之帷与外甥女容莺对视一眼,神色微异,欲言又止。

其余众臣暗暗交换眼神,心里都门清。

这临安府来的小尼姑仗着有几分姿色,妄想行攀龙附凤之事。怎料,这下是踢到铁板了!

全京城,孰人不知,太子殿下素来最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若非今日为陛下祈福的法事至关重要,太子殿下又是极其孝顺的,这小尼姑绝对会被拉出去杖毙。

见太子走到了佛台前,梅谷赶紧爬起来搀着容莺走进内殿的佛堂。

内殿安置着大愿地藏王菩萨的神龛,上面供奉着皇帝陛下的长生牌。

梅谷着急离开,道:“外头的法事还需久跪,莺莺,你且在这儿看管香火吧,我先出去忙了。”

“好。”

目送梅谷离开,容莺把供案上快要烧掉的蜡烛一一换下,边换边在心里疑惑,怎么没在群臣之中见到爹爹的身影。

她爹爹容瑞昌,就任于户部,正三品的官级,理应一同参加今日的祈福法会。

难道是爹爹的身子不大好么?莫怪这一年他都没来临安探望她。

思及舅舅严之帷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容莺担忧地拧紧了眉尖,不禁希望这场法会早些结束,如此,她也能早些回家看望爹爹与娘亲。

换下最后一根蜡烛,正欲敬香,余光瞥见师父听云引着卫遒走了进来,她眼皮蓦地一跳。

“太子殿下乃陛下最亲近之人,须在此内堂,亲拜大愿地藏王菩萨至法事结束,以示虔诚。”听云师太双手合十,说罢转身对容莺道,“徒儿,快替殿下拈香。”

“是,师父。”容莺愣了下,忙从供案取了三支清香,在烛火上点燃。

期间,又听师父听云歉然道:“外殿尚有法事需贫尼掌理,请殿下恕贫尼先行告退。”

卫遒微颔首,允听云退下。

一时间,内堂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容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将香上的火苗吹熄了,尽量维持镇定地递给卫遒,“殿下,请。”

她刻意站得远了些,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他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卫遒并不着急接香,他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容莺真的很美,而且还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

原先只简单的珠玉点缀,便是尤物,任谁看上一眼,都会想占为己有。

此刻,她全身上下只有一顶毗卢帽,一袭缁衣,一双罗汉鞋,素得不能再素。

可也正因为太素,天然去雕饰,便愈发凸显了她本来的美貌,愈发衬得眼梢下的小痣昳丽惑人,说不出的妖冶。

又纯又欲,处处矛盾,大抵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女人。

卫遒目泽微深,似是看够了,才缓缓伸手,接过三支清香。

收手之际,忽地感觉到女子温软的指尖轻轻擦过手背,腕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一紧。

动作微滞了下,他神色未露半分,上前两步,撩起袍角,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容莺敢在菩萨面前发毒誓,她刚刚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的,真是不小心碰到了他手。

但见男人别扭的反应,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殿下...方才我...”

然,还没开始发挥,就被卫遒一句话彻底堵死。

“莫要说话,孤在礼佛,不可分心。”

容莺:“...”

呃...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回去念经吧。

之后,内堂安静得只剩下了容莺礼佛的唱喏声。她念得虔诚,轻轻闭上了眼,殊不知,一旁手持清香的男人却慢慢睁开了幽深的眸。

容莺的音色,一如她的名字般,从来都是细腻清甜的,如羽毛划过心尖,软软的,很是撩人。

经她嗓子里念出来的佛经,似是晨光照高阙,天地间的浊气也被沉静下来。

这一刻,时光似是搁浅了。

香烟缭绕,迷迷蒙蒙。

卫遒听着她的声音,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唯美之感。

就像是与她的初遇...


与容莺的初遇,是五年前,在丞相严之帷生辰的那日。

彼时,卫遒跟随先太子卫珩前去严府赴宴。

席间,他不胜酒力,由严府家仆引着到飞鸣阁略作休憩。

盘桓在腔子里的酒气烧得心口发热,他打发了周勤去取解酒茶。

等待之际,他在一架苏绣缠枝芙蓉屏风后的琴凳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不多时,屏风后倏然传来女子咯咯的娇笑声。

“表姐,你不在前院招待客人,拉着我来这儿作甚?”

问这话的女子清音轻柔,还带着点儿娇嗔的语调,煞是好听。

卫遒眼皮一动,缓缓睁开眸,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两道娇丽的身影,一纤瘦一丰腴。

只听那略微丰腴地回道:“沈姨娘刚被爹爹扶正,正是爱出风头的时候,今夜的客人只怕她还嫌不够多呢,哪里需要我去招待。方才我听管家说,今夜前院会放烟花,这不巴巴地跑回来找你一起看。”

“表姐你待我真好。”

好听的声音原是出自那纤瘦的身影。

“不过,你也知道,自出生起,我爹爹和娘亲就不让我出内院见外男的。我...还是回去吧。”

卫遒不禁为这回答在心里失笑。

而今大周,国风开放,女子无需缠足,出门也无需佩戴幕篱。这小丫头到底是哪个老古董家的,倒是个乖巧的“爹宝女”。

“哎呀,你别走呀!我的好妹妹,你听我说。我们府里的这飞鸣阁呀,前头挨着前院,后头挨着后院,你和我就站在这正中间看烟花,根本不算出了内院。”

“况且,今夜的烟花真的很漂亮!我听管家说,足足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你真不想看吗?”

听到此处,卫遒食指轻点了下膝盖,颇有点好奇“小古董”的回答。

“那...那我就看一下下好了...”

嗯,总算也没那么“古董”。

便在这时,夜空里忽地打了个霹雳,响彻天际。

紧接着,千光照彻,焰火如百花般次第绽放。

隔着屏风,卫遒依稀看到那盛放的焰火,红如榴花,翠如杨柳,甚是唯美。

“莺莺,你瞧,这烟花真漂亮!我没骗你吧!”丰腴的女子欢快地跳了起来。

卫遒看向“小古董”。

她没跳,只是迎着风轻轻地点了点头,娇音在不近不远的焰火声中似是蒙了一层纱,“嗯,真的好美好美呀。表姐,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么美丽的烟花。”

“谢什么呀!我们是好姐妹嘛。”丰腴的女子拉住“小古董”的手轻轻摇晃。

说着,话锋一转,“莺莺,这般良辰美景,你给我跳支舞吧?我听姑姑说,你跳舞时还会有夜莺飞来伴舞,可是真的?”

卫遒眉梢微挑。

这“古董”一家,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娘亲那是开玩笑的,表姐你还真信呀!小古董”的娇笑声在焰火中回荡着,“不过表姐实在想看的话,那莺莺就在这儿给你跳支新学的柘枝舞吧。”

卫遒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古董”。

此时,她的脸被屏风上的芙蓉花绣纹完完全全地遮挡住,只能看到她纤足轻提,粉臂轻扬,两个轻盈的转身后,便在飞鸣阁前的观景台上翩然起舞。

焰火绚烂,朱尘连雾。

烟花的颜色移上了她的纤纤身影,似玫瑰,似月季,更似朝阳里的芍药,鲜妍,芳菲。

卫遒一瞬不瞬地看着,渐渐闻到一股说不清的香气。

似乎是白兰的香气,凝神细闻,又觉清新得好似茉莉,还混杂着淡淡的青橘香,不甜不腻,很空灵。

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天呐!莺莺!姑姑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有夜莺飞来了!”

“我的天!莺莺,你前世一定是天上的小仙女吧!”

丰腴女子激动地尖声惊叫。

像是被蛊惑了,卫遒竖起昂藏的松躯,缓慢转出了苏绣屏风。

那观景台上,月色如练,群莺翻飞。

有玉人兮,身着一袭水粉繁花抹胸,外披素白纱衣,青丝半挽,耳畔别着一朵海棠,正翩翩然若鸿雁起舞。

身姿曼妙,玉袖翻飞,宛若一只雀莺,在他心口恣意地唐突。

这女子太美,美得如梦似幻,不带半点烟火气,像极了妖精。

卫遒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似是有感,“小妖精”茫然回眸。

霎时间,四目相对。

“啊!”似是惊弓之鸟,她情不自禁地尖叫,吓得周围的夜莺如遇地动,四下乱逃。

“要死了!要死了!”丰腴的丫头回眸,哀嚎连天。

卫遒一下就认出了她,是丞相严之帷的嫡女,严心吟。前不久,刚与他的好友,镇国大将军之子许知庭定下了婚约。

“莺莺,快跑!”严心吟想都没想,大喊了一声,拔腿就逃。

“小妖精”这才如梦初醒,紧随其后,然好巧不巧,飞鸣阁上一片素白帷幔突然被夜风吹落,瞬息将她笼罩住。

似被水月淹没的洛神,那帷幔明明轻飘飘的,压在她身上,却犹如重石沉沉地砸在卫遒的心头。

他微眯凤眸,目光深邃几许。

“何人在此惊扰二殿下休息?”

忽然间,飞鸣阁下传来一声厉喝。

卫遒耳廓一动,便察觉到那脚步声密集,似乎不止一人。

此时,女孩已从“水”中浮出,眼看就要被逮个正着。她惊恐地四下一望,料想逃不掉了,便求救地看向了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快要到旋梯口,他还未作出回应,女孩便提衣奔向了苏绣屏风后。

卫遒罕见地愣了下,立时跟过去,看着她原地打了几个转,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躲本宫身后。”他撩起袍角,利落地在琴凳上落座。

就当日行一善。

女孩立刻乖觉地蹲在他背后。她生得娇娇小小,遂躲在他后面也不易被人察觉。

卫遒整了整衣摆,便听到阁外有人扬声问道:“微臣参见二殿下,不知可有人惊扰到殿下休息?”

声落,他感觉到身后的女子愈发紧紧蜷成一团,一双纤足不经意地钻出他的衣摆,足尖绷得紧紧的,可以看出她很是局促不安。

卫遒凝思地辨了辨来人的音色,一下猜到是户部侍郎容瑞昌。

于是,冷下声音回道:“容大人之前,不曾有。”

“惊扰二殿下休息,微臣该死。二殿下恕罪,微臣这便告退。”

人群倏来倏去,飞鸣阁很快恢复寂静。

卫遒低眸瞥了眼那小巧的足尖,侧首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闻言,女孩咬着唇,谨慎小心地仰起了臻首。距离的拉近,让卫遒更加看清了她的一双眸子。

乌黑的瞳仁,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清澈无辜,若离群的雀鸟,玉雪可爱。

但左眼梢下那点朱砂痣,鲜艳欲滴,又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媚惑。

很奇怪,天真与娇媚在她这双桃花眼里竟十分地和谐。

无怪乎人家爹爹、娘亲不允她见外男,如此惊为天人的姿色,不知多少男子会为她心甘情愿地抛头颅,洒热血。

“你叫什么?”他声音依旧清润,素来清冷的眼神却悄然沁入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我...”女孩眼底闪过一丝仓惶,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哽住了。

思及她不能见外男,卫遒随即转回身子,右掌覆在眼睛上,道:“本宫蒙上眼睛不看你。如此,可以说了吗?”

他等她回答,等了片刻,却只等到一句——

“多谢二殿下。”

细碎的脚步声在阁内蹁跹远去。

卫遒修长的五指微微分开,望着消失在指缝里的一角白纱,眸底明明灭灭一片。

后来,经暗卫调查,他才得知这女孩乃容昌瑞的独女容莺,因身子天生娇弱,便一直被精心娇养在内院,从不与旁系以外的人接触。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不过容莺一直不知道的是,自那夜后,卫遒的每一个旖旎的梦里,都有她的身影。

或是迎风起舞,或是伏琴轻吟,亦或是白纱裹身…

她都哼哼唧唧地流着眼泪,哭得嗓子都要哑了,还是停不下来。

卫遒实在不明白,他分明是在疼爱她来着...

他觉得自己彻底疯魔了,为了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

回忆如烟花般瞬息淡去,落在空处的眸光渐渐聚拢。卫遒缓缓转头,看向轻轻吟诵经文的女子。

她姣美的容颜与记忆里的女孩渐渐吻合,褪去了几分青涩。

但也正是少了这几分青涩,她愈发美得不像话。

卫遒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禁在心里问——

容莺,待祈福事毕,你又将何去何从?


祈福法事进展得十分顺利,但卫遒的脸色却是一日更比一日冷。

足足三日,容莺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朝堂之上,亦受波及。惩一儆百,不少官员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毫无转圜的余地。

甚至连卫昱都未幸免,被停职禁足府中。

没办法,太子殿下手腕素来铁血。朝堂上的任何人于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他执掌着天下,落子从心,若有碍事者,格杀勿论。

是夜,月子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惨淡。

望着莫名阴森的庭院,石头站在廊下搓了搓手臂,问:“师父,您说殿下为何要撤下满宫的禁军侍卫啊?”

周勤略一思忖,道:“大抵是...盼着容小姐来?”

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石头呵呵而笑,“怎么会!”

听小徒弟似乎话里有话,周勤眸子微眯,追问:“什么意思?”

石头讶然道:“咦?师父您老人家不知道么?祈福法事一结束,听云师太就领着大乘庵诸人启程回临安了。今儿个一大早就出宫的。”

周勤惊得跳脚:“什么!如此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及时报给杂家与殿下?”

石头理所当然地道:“朝堂事务繁忙,殿下不是下令,闲杂人等不得打搅吗?”

周勤伸手就拧他耳朵,气道:“蠢货!那容小姐是闲杂人等吗?”

“唉哟唉哟,师父您快松手啊!”石头痛得哇哇大叫,正欲逃离,忽见院中树叶簌簌而落。

“什么声音?”周勤警觉地竖起耳朵辨认。

石头捂着耳朵,有些害怕地后退:“师父,您老人家别疑神疑鬼地吓人呐。”

话音未落,就见几道黑影接二连三地掠上屋顶,动如脱兔,快速朝崇文殿聚拢,瞬息便把太子的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侍卫?侍卫?侍卫...没了!”石头骇得两眼一黑,当即倒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崇文殿的殿门、窗扉尽数被利刃撬开,黑衣刺客们默契地冲进去,把目标围在中心。

而卫遒,坐在太师椅里,稳如泰山。

他目光逐一在刺客的脸上扫过,唇角泛起冷冽的笑。

点漆般的凤眸更是闪烁出狂佞残忍的嗜血光芒,看得出来,他也正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

骨节分明的右手扣住腰间青冥刀的刀柄,正欲拔出,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张轻吟经文的小脸。

动作微滞了下,五指倏地松了。

...

片晌,崇文殿庭院。

甲胄鲜明的禁军侍卫们正井然有序地用粗索将黑衣刺客一一绑起。

卫遒玄袍黑氅,暗金流衣,清峻的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自有一股凛然之威。

“押下去,打入诏狱。”

这时,躲在角落目睹全程的周勤心有余悸地走了出来,口中不停念念有词:

“得亏容小姐一早就出宫了,不然撞上这等可怕之事,准会吓出一身病来。”

卫遒双脚突然定住,已经侧了一半的身子,慢慢地转回来,“你说什么?”

周勤暗道“糟糕”,欲自圆其说,但转念想到殿下耳力极佳,恐不好欺瞒。

于是只能如实地,期期艾艾地道:“奴才是说,得亏容小姐一早就出了宫,不然...”

“出宫了?”卫遒眼神与容色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冷漠。

周勤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是,祈福法事完毕,听云师太便率大乘庵诸人出宫回临安府了…”

“唰!”

话声被利刃出鞘之声猝然截断,寒芒骤闪,浓郁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周勤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黑衣刺客们同时软垂倒地。

而殿下,依旧轩眉英挺,眸似深漆。握在掌心的青冥刀,刀尖向下,乌沉沉的刀刃上有鲜血在嗒嗒嗒地滴落。

这青冥刀是殿下自习武之日起就佩在身上的,黑金锻造,锋利无匹,可谓是见血封喉。

“拖下去,剁碎喂狗。”

卫遒声音冰冷异常,如隆冬飞雪。

他就知道,她又在玩弄他!

什么晾她个把月,准乖乖地舔上来!

真是中邪了,他才会信卫昱的鬼话。



青山隔送行,暮霭相遮蔽。

十里相送,容莺一直把师父与师姐们送到了京城与冀州的交界地。

时节已入秋,凉风拂过,泛黄的梧桐叶零星飘下,与满地的落叶卷在一起,带出几分萧飒。

“莺莺,你真的要留在京城吗?”梅谷拉着容莺的手,满目的不舍与可惜,“一旦还了俗,可就不能回头了。随我们回大乘庵,再服一年静心丸,你的身子就会痊愈了啊。”

想到那静心丸的副作用,容莺眼神黯了一下,“师姐,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留下来。过去三年,能得佛祖庇佑保全性命,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痊愈,也不敢再奢求。”

梅谷还欲再劝,却被师父听云打断。

“梅谷,莫要再劝了。莺莺红尘未了,就让她去罢。”说着,她握住容莺的手,慈爱地道,“就送到这儿吧,趁天色还早,莺莺也早些归家吧。”

多情自古伤别离,回想在大乘庵修行治病的三年,容莺心里对师父十分感激。

她琼鼻皱了皱,难以自抑地道:“莺莺不在师父身边,师父也要保重好身子,别一打坐就忘了用膳,身子可不是铁打的。”

听云微微一笑:“好,莺莺也要自己保重。眼下你虽无性命之忧了,但底子比之常人终究是差了些。尤其是入冬后,天气寒冷,更要保重身子。为师给你新配制的玉露丸吃完后,也要记得派人来临安取。”

容莺不停点头应是,而后又与师姐梅谷等人一一告别。

待大乘庵的车队于视野之中徒留下一个黑点,容莺回头遥望京师,但见天色苍苍,草木深深。

日落时分,容莺终于回到了位于安业坊的家。

乍然见到消失了三年的小姐,门子不禁惊喜交集地叫道:“小姐!小姐!真的是你吗?”

容莺嫣然一笑,“是我,嘘,小点儿声。我要给爹爹、娘亲还有春杏一个大大的惊喜。”

春杏是她的贴身丫鬟,性子爽直,心灵手巧。三年前,容莺不得不孤身前去大乘庵,便把她留在了家里。

她迫不及待地跨过垂花门,却见门子别过脸,捻着衣袖擦了擦眼角。

“怎么了?”容莺问。

门子不忍看她,只哽咽道:“小姐还是先进去,见了春杏姐姐再说吧。”

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容莺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朝府中奔进去,口中不停地呼唤:“爹爹?娘亲?”

然,始终无一人回应。

匆匆转过一架大理石插屏,终于看见了迎出来的春杏。

只见她玉容清减,神色憔悴,鬓边插了朵令人触目惊心的白绒花,在与容莺对视之时,长久黯淡迷惘的眸子终于亮了亮。

“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春杏扑地跪倒在容莺面前,泣不成声。

容莺脑袋顿时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

她惨白着娇靥踉跄倒退一步,惶然地问:“春杏,爹爹和娘亲呢?”

春杏深知小姐身子矜贵,不能受刺激,一时不敢如实相告。她握住容莺的小臂,上上下下地端详,“小姐,你身子好了吗?”

容莺僵硬地点头,“好了,我好了。春杏,你快告诉我,爹爹和娘亲到底在哪里?”

闻言,春杏不再压抑,哭得撕心裂肺,

“小姐节哀啊,老爷和夫人已经去了。

“年前,老爷和夫人搭了船要去临安探望小姐,怎料那船撞上海中礁石沉了...

“丧事皆是丞相大人亲自操办的。他又担心你得知此噩耗,不肯继续留在大乘庵治病,便让奴婢隐瞒下来。

“小姐,对不起...”

容莺耳边轰鸣,听见了,似乎又没听见...

她心中剧痛,难以置信,惊骇至极,悲恸欲绝,种种情绪,皆在她眸中疯狂地交织,缠得眼眶猩红吓人。

她重重地阖了阖眼,拼力抵御着晕眩,嘶哑地问:“灵位...灵位...在哪儿?”

春杏泣说:“在晚香堂。”

容莺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走向晚香堂。

此时,夕阳彻底落下,夜色模糊了整座府邸。晚香堂内,烛火忽明忽暗,几无装饰,显得尤为萧瑟寂寥。

容莺跨过门槛,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口气,双膝一软,霎时跪倒在两座灵位前。

她半张着檀口,悲痛到了极致,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春杏紧随而来,甫踏进晚香堂,便眼睁睁地看着容莺孱弱的身子猛地颤晃一下,昏厥了过去。

“小姐!”


“爹爹,娘亲...”

容莺醒来后,倒在昔日闺阁语风苑的拔步床上呜呜咽咽着,心头止不住地绞痛。

她哭了许久许久,哭得眼泪都快要干了,不期然地,头顶落下来一片阴影。

潮润的睫毛轻颤,徐徐掀开,模糊地看到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

烛光昏黄,从她的方向看去,男人穿着暗金纹墨袍,威仪甚是迫人。

她费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可眼睛早已肿得跟核桃似的,一用力就涩得发疼,又不得不闭上。

淡淡的沉水香浸染一方寝榻,微微缓释了心头的痛意。容莺知道,这气息是卫遒的。

但又神志十分清醒地明白,殿下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夜探语风苑了。

纯粹是她自己伤心过度,产生的幻觉。

可她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悲恸蚕食着她的每一寸,撕心裂肺。

她极度渴望有个温暖的怀抱来抚慰她。

哪怕是幻觉也好。

“殿下...”她闭着双眼,伸手凭直觉去够男人。

却在下一刻,反被捉住了腕子。

手指也一根一根地被拢起,慢慢包裹住。炙热的温度透过肌肤,顺着经脉,一点一点流淌进心房。

可她非但没有被抚慰到,反而更想哭了。

“呜呜...殿下,莺莺没有爹爹了,也没有娘亲了...”

“以后再也没人会真心真意地疼爱莺莺了...”

“殿下,莺莺没有家了...”

滚珠似的泪水被微凉的指腹抹去,容莺生怕幻觉湮灭,忙将那宽厚的手掌摁在颊畔。

此时此刻,她无比依赖这一方的庇护与温暖,玉颊贴在那掌心磨磨蹭蹭的,像只受伤的小猫,委实脆弱而可怜。

“殿下,就原谅莺莺吧...”

没有得到期盼的回应,容莺嘴巴一撇,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他当然不会回应,幻想出来的人,怎会回应她呢。

她不仅没了爹爹,没了娘亲,没了家,现下连殿下也弄丢了。

这世上,绝不会有比她更惨的人了。

“小姐,喝些安神汤吧?”忽地,春杏的声音从珠帘外传进来。

容莺一怔,双手霎时空了,抽离的触感比预想中的真实。

她吃力地睁开眼来,但见床前空无一人,朦胧的月光自敞开的羽纱窗倾洒而入,凝霜般的银白。

这时,春杏已走到床边,嘶哑地劝道:“小姐,莫哭了,喝些安神汤吧。”

容莺望着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窗扉,还有些失神,“春杏,你可有见到其他人进来语风苑?”

自从老爷夫人故世,府中早已是门可罗雀。白日里都不会有人登门,何谈这大半夜的。

春杏觉得小姐定是伤心过度,以为老爷夫人归魂了。

她不禁喉头一阵哽咽,微微摇头劝道:“小姐,老爷和夫人已去了大半年了,你要节哀啊。若因悲伤过度,毁了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让老爷和夫人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呢?”

说到此处,顿了顿,又想着唯有给小姐一个活下去的信念,才能让其早些从悲伤中走出来。

于是,把药碗放在一旁,握住容莺冰凉的手,道:“其实,小姐去大乘庵的那年,太子殿下来找过奴婢的。”

闻言,容莺眸光微微凝聚,“嗯?”

“奴婢自是依着老爷的叮嘱,瞒下了小姐去临安的事。但殿下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猛地吐了一口血,吓得全府上下都跪着上前扶他。”

“夫人生前每每提及此事,总是追悔莫及,常念叨着,殿下是个重情重义,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若小姐能平安回来,便要与老爷一起去向殿下请罪,只求殿下与小姐能再续前缘。”

“小姐,往后的路还很长,逝者已逝,唯有完成老爷与夫人的遗愿,才能真正地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呐。”

容莺听着,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原来她不在的每一日里,爹爹与娘亲都在为她担忧。她真的是太不孝了。

泪水从白玉般的脸颊上不住流下,她咽下干疼的嗓子,应道:“我知道了。”

一连躺了三日,容莺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夜她都能梦见卫遒坐在她的床沿。

他看着她的眼神,深邃得如同要将人吸进去似的,夹杂着许许多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之后,容莺便闭门不出,在晚香堂燃香,日夜诵念往生咒,为爹爹与娘亲的亡灵超度。

七日后才踏入庭院。

这日恰逢白露,桂香馥郁,幽幽地漂浮于秋阳之中,容莺深深吸了一口,只觉身心都轻盈了起来。

简单地梳妆后,她带着春杏前往丞相府,拜访外祖母宋氏。



枣红色的轿子在严府垂花门前落下。

容莺扶着春杏的手下了轿,便见外祖母宋氏身边的世英姑姑领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早已等候在此。

世英迎上来,慈爱地望着容莺,“表小姐总算来了。老太太这几日茶饭不思的,整日儿就念叨着你呢。快些随我们去见见她老人家吧。”

说罢,率丫鬟们簇拥着容莺转过插屏,穿过三间厅,进入静雅堂。

没等容莺拜见,宋氏便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哭得泪如泉涌:“莺莺,我的好心肝儿...”

一时间,侍立在侧的人无不触景生情,掩面哭泣。

容莺也哭个不停。这世上除了爹爹与娘亲,待她最好的莫过于外祖母宋氏了。

“外祖母,对不起,莺莺来迟了。”

见祖孙两人哭得更厉害了,站在一旁的严心吟忙上前来劝:“莺莺,莫要哭了。你打小身子就弱,哭伤了,更惹祖母心疼。”

宋氏一听,忙拈帕子替容莺抹泪,“心吟说得对。莺莺,你莫要担心。往后啊,凡事都有外祖母与你舅舅在呢,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说着,牵容莺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又握住严心吟的手,道:“瞧你表姐,一听说你要来,连孩子都顾不上了,巴巴地就从夫家跑回来。”

容莺破涕为笑:“是,表姐待莺莺素来是最好的。”

严心吟握住她手,笑道:“那是,莺莺与我同吃同睡几年,自是比亲姐妹还要亲。”

严心吟一向心直口快,说这话时,压根就没想太多。但容莺心思细腻,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坐在下首,通身华贵的舅母沈氏和二表姐严婉凝。

沈氏原先是舅舅严之帷的通房,舅母林氏病逝后,就被抬了正室。庶表姐严婉凝也因此成了舅舅的嫡女。

沈氏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温和,肤色白皙,看起来甚是和蔼,是丞相府诸人心服口服的女主人。

但容莺知道,在她可亲的外表下,有着不为人知的心机。

犹记得初遇卫遒那夜,爹爹把她找到后,提起过是沈氏将她不在内院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尽管大伙儿都不知晓她在那夜遇见了卫遒,但表姐严心吟却未能幸免舅舅的责骂与家法。

果不其然。

沈氏很快接过话头,道:“心吟说得对。莺莺如今没了爹娘,自然是与老太太、老爷最亲,日后呀,也是我们府里的小姐。依我看,你也别在家里住着了,冷冷清清的,越住只怕会越伤心。倒不如像原先那样,搬到我们府里来住。”

容莺心脉天生极细,情绪一激动便会晕厥。

尚在襁褓之时,曾有云游的师父要度她出家保命,容父容母如何舍得,再三央求师父另赐保命之法。

那师父长叹道:既舍不得她,只怕她也活不过双十年华。若要保命,除非从此以后,旁系以外之人,一概不见。不动心不乱情,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自那以后,容莺就被囿束进了“笼子”里。

容母担心她养出自闭的毛病,便时不时地把她送到严心吟处小住。

宋氏闻言,颇认同地道:“不错,莺莺就搬到外祖母这儿来住吧。”

沈氏又见缝插针地道:“嗯,莺莺住在静雅堂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老太太这辈子最疼爱的就是你母亲,哪里料到妹妹她会...”

说着,竟又哽咽起来,“往后有莺莺陪着,也叫老太太少些念想。”

宋氏听了,不免又伤感起来,搂着容莺泣道:“听你舅舅说那船沉得极深,我连你娘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今日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你娘,我这心里头才总算好受了些。”

听她们提起亡母,容莺再度哽咽,“只要外祖母心里头好受,莺莺就愿意住下来。”

“好好好,真是好孩子。”宋氏欣慰地道。

世英拈帕替她抹去泪珠儿,劝道:“老太太说了这么久,也该问问表小姐的身子如今怎么样了。”

“唉,瞧我都老糊涂了。”

于是,宋氏关切地问了容莺的病。

虽然情绪上头仍会晕厥,但容莺不想外祖母担忧,遂避重就轻地道:“已无性命之忧了。”

宋氏闻言,不禁大松一口气。她拍了拍容莺的手,眼神温柔慈爱得似能滴出水来,道:

“从前身子不好,你爹娘也没想着为你操持终身大事,如今大好了,当务之急,得赶紧给你定一门好亲事。”

沈氏笑着捧道:“莺莺就跟我们府里的嫡小姐一样,老太太须得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才好。”

世英眸子微动,似是想到什么,笑道:“表小姐生得娇花软玉一般,寻一门好亲事还不简单呐。依奴婢瞧,放眼全京城,能配得上我们表小姐的,也就尚书家的长公子了。”

宋氏微蹙眉心,“尚书?哪个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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