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这位陈皇...如履薄冰全局最新章节由本站网友搜集并发布,如履薄冰全局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到本站你能找到更多好看的小说,包括全本的和正在连载中的.如果你也喜欢如履薄冰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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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慈庆宫中。……“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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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全局》精彩片段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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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兄弟的儿子。
是如今内定过继给顾寰,继承爵位之人。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

,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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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你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
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
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
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
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
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
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
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
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
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
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朱厚熜,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如此“兄终弟及”以继承皇位。
持此意见者,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乃至后宫那位太后。
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他非但以“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为由,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强使内阁低头,而从大明门入,直接在奉天殿即位。
又在登基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生母为慈孝献皇后。
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明武宗之上——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
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也就是姑奶奶了。
大礼议的弯弯绕绕,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
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就有十余人。
形势之激烈,不可胜记。
无论如何,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武宗为兄,但实际上,这一闹的结果,就是小宗夺了大宗。
大宗一脉,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都一落千丈。
可以说,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
利益冲突,又兼一步登天,难免行事放浪。
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
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推波助澜的勋贵,不在少数。
衰落之后,更是破鼓万人捶。
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
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处境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除了效忠皇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
不多时,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跟在张宏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殿中。
刚一进殿,就拜倒在地:“臣蒋克谦,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头也没抬,继续抄录着道经。
一心二用开口道:“蒋卿所来,是为何事?”
蒋克谦能著书立说,哪怕是乐理之书,当也不是蠢货。
听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这一答,就要分定君臣。
蒋克谦头埋得极低,回话道:“臣尝闻,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如今大行皇帝既去,嗣君在朝,臣在锦衣卫任事,又值守东宫,理应前来拜见殿下。”
皇太子问的是,他为何而来,是奉了成国公的命,还是为自己而来。
他答得毫无保留,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自愿来效犬马之劳。
对于蒋克谦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退一步说,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他都会甩开成国公,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
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独系于此,他别无选择。
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一再劝他,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输诚必有厚报。
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心中便想好,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
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牢牢抓住!
果然,听了这话,朱翊钧展颜一笑:“爱卿快快请起!你我既是君臣,又是表亲,私下里,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
这话说的,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
至于这跪礼,明朝历代以来,可以说是立了废,废了立。
私下里或跪或站,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各有为其辩经的,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
蒋克谦松了口气,起身谦辞道:“为臣才是本分,不敢与殿下攀亲。”
按辈分,先帝与他一辈,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
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做君上的长辈。
朱翊钧温和宽慰道:“先朝锡赉外戚,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
“纵使后辈偶有失格,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
“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
蒋克谦大喜过望。
他连忙跪下谢恩:“臣必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
两人如同干柴烈火,只是一问一答,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
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再过一代,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
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只有朱翊钧。
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你们亲戚关系近,底子好,纵然犯了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
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他都火烧眉毛了,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克谦,从来不缺赌性。
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俨然有武宗之相,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要做的事,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
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
在古文运动、庆历兴学之后,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
如今的忠诚,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当然,退一步说,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蒋克谦躬身答道:“微臣明白,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各大酒肆,茶楼,都动起来了。明日太阳落山前,无论市井乡野,都能传开。”
这就是锦衣卫,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
朱翊钧提醒道:“可以慢些,无妨的。”
这也太快了,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除了锦衣卫跟东厂,别的也没这能耐。
时间放宽些才行,显得水到渠成,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
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都能办到,怀疑对象多了,这水就浑了。
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看不到这一点,急功近利,失了老成。
蒋克谦缺乏历练,天赋却不差,一经点播立马醒悟,忙告罪:“殿下指点得是,是臣鲁莽了。”
说着,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
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故意造势。
如今一番奏对,才惊觉,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
其言辞机锋,老成持重,俨然在他之上,几如长辈。
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
蒋克谦躬身听着。
朱翊钧开口道:“锦衣卫,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
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克谦一惊,旋即有些为难道:“殿下,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
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
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没了太祖压着,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
如今的锦衣卫,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
“还有张四维,这人给我看紧点。”
他没解释为什么,蒋克谦只需要做事。
蒋克谦低着头,眼神复杂。
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探听阁臣,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惊讶。
他压下心中思绪,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殿下放心,臣回去立刻就办。”
谈完正事,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蒋卿,本宫听闻,你在撰写琴谱?”
蒋克谦一愣。
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祖父开始,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
皇太子意图不明,他怕言多有失,谨慎答道:“微臣不务正业,让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琴棋书画,文艺风雅之事,何谈不务正业。”
蒋克谦顿了一会,面色迟疑道:“微臣可为殿下献曲。”
朱翊钧哑然失笑。
这蒋克谦,把他当什么了。
他笑道:“不必了,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可否将底稿赠我?”
底稿?
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不由试探道:“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
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
他有些意兴阑珊,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且待成书,卿先下去罢。”
皇太子戛然而止,蒋克谦不明所以。
见上方再无动静,只得躬身行礼,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
朱翊钧没再说话,静静地抄录着道经。
如今有了锦衣卫,做事就方便多了,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召见也方便。
就是这番奏对,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
蒋克谦所著的《琴书大全》他知道,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已有部分佚失。
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被称为百科全书的《永乐大典》。
朱翊钧既然是穿越,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对这些佚散的书籍,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
虽未掌权,无从实施,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
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
熟料闹了个没趣。
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毕竟分属君臣,又是第一次见面,这反应才是正常。
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相反,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纵然这些时日,都在揽权夺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争。
朱翊钧,并不愿意被权势、被帝位同化。
可他遍历身边的人。
此前的张宏,把他当作阴谋行事,争权夺势的英宗。
如今的蒋克谦,将他当作暗结勋贵,培植党羽的武宗。
这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若非行大事,必有大权,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
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而今天下,除了他,又有谁来一试?
蒙元旧事就在眼前,若不扫除积弊,锐意改革,难道又开一次倒车?
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又岂能不进反退?
几十亿年的资源,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无回旋的余地。
一如这天下耕地,一旦停歇二十年,就会被地质运动,消抹一空。
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前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天命降世,穿越而来,大明朝这舵,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掌?
大厦将倾就在眼前,能开辟前路,应天承运者,舍他其谁!?
只可惜,世上没有人能懂他。
心腹者张宏、蒋克谦,视他如狡人;同道者高拱、张居正,视他为敌手。
朱翊钧,果真是,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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